樱井翔三十是已经而立，却还没到四十不惑的地步，属于且立且惑，一知半惑的阶段。谁想他前面小半辈子过得顺风顺水，就是在这栽了跟头。
他失业了。
准确来说，是他的合伙人做腻了COO，开始在公司里搞些合纵连横的手段。樱井一开始以为那人掀不起大风大浪，也就没去管他。等再想起这茬，一低头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光杆司令。
大意了。
前合伙人仅存半点良心，没把什么债务推到樱井头上。樱井手里资产分配也算合理，一边理财产品和不动产都投资得很是时候，稳健地替他钱生钱，一边存款也还有的是，日子完全过得下去。
不算什么致命问题，但遭人暗算实在也是叫人心情郁结。纵是樱井也没能立即调整好心情去规划将来的事。思来想去，何以解忧唯有杜康。
离开闹市区两条街的地方，墙上镶着一块不起眼的无字灯牌。旁边有半截楼梯，转着弯通向二楼，沿着斑驳做旧的砖墙漏下几滴昏暗的灯光。
樱井确认了一下地址，拾级而上。
此地是朋友介绍给他的一个gay吧，会员介绍制，颇有两分隐屋的意味。樱井拿了介绍信后一直没空，今天碰巧得闲，又遇到烦心事，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个地方。
樱井是在大学确认了自己的取向。倒也去过热闹奔放的场子，但总习惯不了过于浓烈的音乐灯光，也招架不住太过轻佻熟稔的搭讪，去了几次就兴趣缺缺。相比之下，他还是更喜欢清吧，人虽然少，但进可找人聊上几句，退可缩在角落里独酌沉思。
可以选择清醒，不必被所谓气氛所裹挟，这很重要。
这间店也是这样的氛围。他推门进去时，店里只有三两个人零零散散地分布于几个角落。樱井在吧台选了个位置坐下来。
刚喝完一杯，就有人送他酒。樱井往酒保示意的方向看过去，却看到个熟面孔——是他的学弟，初高中都是同校，小他两届，当时没少受他照顾。
也是他升入大学之后才后知后觉、抓心挠肺、幡然醒悟的初恋对象。
松本润。
只是他们俩早已经淡了联系，现如今也有十数年没见了，这些年来樱井通过别人之口偶尔听到过几次对方的名字，万没想到能在这种情境下重逢，难得手足无措，呆坐在原位看松本端着杯子款款走过来。
「好久不见，翔君。啊……称呼用“君”可以吧？」
樱井点头，与他碰杯，难掩震惊，「好久不见。」
他们有旧交情，学生时代的交友圈子也多有重叠，照理说多多少少能产生点交集。但不管是有缘无份也好，刻意避嫌也好，各自毕业后，他们确实是没再见过了。
十年的空白很难在十分钟内解冻完毕。松本虽然是主动送了他一杯酒，却也不主动发话，看起来倒也是没想好后招的样子。
两人沉默半晌，各自尝试消化，摸索一个合适的社交距离，留酒保在吧台后面陪他们消受这段沉默。小酒保坚持擦了两个杯子，实在受不了这诡异的氛围，落荒而逃。
「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你。你怎么会来这家店？」还是樱井起了话头。
话一出口，像约束，像质问，像是马上要开始说教。怎么在这种地方？像是十几年前在电玩店里抓到逃课的松本。
樱井堪堪回想起松本最烦他用说教的语气讲话，却也来不及后悔了。这距离感还是没拿捏好。
松本咂摸半晌，到底悟不出来樱井这话问得究竟是何意。没想到还有可能重逢？没想到隔了这么久才重逢？没想到他会在这种酒吧出没？没想到他的取向？
「朋友的店，闲时过来帮他冲业绩。」松本与他碰杯，顾左右而言他，「学长才是，最近怎么样？听说学长这几年在创业是吗？」
……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。不过樱井被失业是今天早上的新鲜消息，他那家公司规模也没大到人尽皆知的程度，松本想必是还不知道这事吧。
万没想到在最落魄的时候碰到初恋对象，就算早一天遇到也好过现在。人背起来喝凉水都塞牙。
樱井苦笑，如实招来。
「原来如此。」松本听得很认真，但也没太多表示。
他的脾气变得安静了许多，时间可以磨平一个人的棱角，樱井此刻切实体会到这十年的空白。
高中那会儿，就算樱井只是在球场上被人踩脏了鞋，松本也要撸起袖子和人去理论。现在听完，松本也只是礼节性地皱了皱眉以示同情，不再端起大杀四方的架势了。
这个沉闷又尴尬的话题到此为止。樱井不想就这件事展开太多，越谈越显狼狈。松本也不想多问。
两人又聊了些放之四海皆能说上两句的话题，搔不到痒处，也踩不了雷。
这种淡如白开水的话题显然也聊不了太久，索性就没有找地方续摊。末了假惺惺交换下联系方式，两人把对方报的号码输进手机，皆是一愣，暗中把屏幕往自己的方向侧了一侧——其实十年来谁也没删掉谁，谁也没换过电话号码，某种意义上双方都在原地踏步。
两人心中都顾虑对方之后是否还有个人安排，礼貌地在十二点前散会。
樱井与松本道别，拾级而下，松了口气。心想再聊下去，夜深酒醉，什么工作不顺的苦水、什么性取向、什么迟到的暗恋，怕不是都要原形毕露了。
现在打住，刚刚好。这场重逢事出突然，但过程十分安全并温吞，彼此都摆出慎重的防守姿态，防的却不是对方。
天知道是在防守什么，或许这份谨慎并没有对象，只是成年后的一种默认待机状态，防火防盗防感情波动。
感情此物如同洪水猛兽，波动起来准没好事。
人和人的关系就是如此玄妙。
那时他俩形影不离，少年人不曾想过要向对方作任何修饰，哭也好笑也罢，所有情绪都是百分百地涌出来，冒着热气熔到一起，堆成一座巨大的沙堡，没有章法，但足够生动。
而时间浪潮的冲刷下，一切好像都已清零。一旦不声不响地发生过一次坍塌，再要把湿沙聚成塔，就会开始考虑结构、考虑手法、考虑少年人不会考虑的一切。
他们有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，小心翼翼地共同经营这场意料之外的重逢。
